王老师
回答题目:2621条
《尘曲》代序:
迟到十年的回信:
致堇年:
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写序,没想到是给你写的.十年,不过一眨眼,日影偏移,物影渐淡.不过如此.
十年前,你初次在纸上遇见我,给我写信,无果而终,那时你才十四岁,而我不过是一本青少年杂志上刚刚冒头的年轻作者,瞬间出现又猝然消失.我以为我对读者,不过是没有心肠的刹那流星,来去洒然,不落爱憎.从不曾想过,还有人像你,纸上一见,心系十年.
五月底,你收到了我迟到的E-mail,于是有了香港的一面之缘.大雨之夜,通宵长谈.这些年来,心牢缚也罢,浪迹消磨也好,说来竟都像事不关己一般.
那一场大雨,白花花地下到心里去.到最后,相顾无言,唯余一笑.
普天之下漂流者,皆若空游无所依.虽然人类对彼此的孤独鲜有触碰的机会,亦无知悉的必要,然而,人们又是多么地渴望能找到一个可以彻夜交心的人,像散佚的诗篇,知志寻觅与自身押韵的诗行.哈代在《苔丝》里同说:人类这个集体,从整体上看来非常可怕,但是从每一个单位看来,却又不足畏,甚至于可怜.
人间事事不堪凭.一旦撒手,有些人和事,就像指间沙,风中线,永远失去.春老才觉短,别后方知远.写过这样的字句,我更加明白,珍惜是何等美德,而相见又是何等幸事.
按理说,我是没有资格给你写序的,从没老老实实、从头至尾读完任何一位同龄人作品,包括你——80后,名目繁多的头衔,似曾相识的吁叹,像包装各异、滋味雷同的点心,糖分有余,营养难讲.我不是要批评谁,你晓得我的意思.这是个讲究皆大欢喜的年代,批评是多么扫兴.“唱反调”的结果,多数时候是为新闻工作者带来福音,对于文学建设鲜有裨益.
何况,我曾也是死于同一场热病的罹难者,而且只是这片闹哄哄的乱葬岗中,一个无名的游魂.对于所有人,乃至我自己,我向来有宽容的人格,却少有怜悯的心情——路都是自己选的.
我只是碰巧见证了《尘曲》全书的出炉过程,并且有幸见证你的孤独,包括生命时突如其来的暴动,往事的阴影遗留下的褶皱也包括最朴素的生活,最远大的梦想.
而我写下这篇序的目的,是想告诉你,那个终生寻找一片装盛泪水的叶、一朵记录欢笑的花朵的身影,并不只是你,或者我,而是,人类,全部.
在我看来,《尘曲》是一本孤独者的告白.——从你身上,我突然想起很早以前自己的模样.
你在远镇的落日里,伤心回头寻觅父亲的影子,但待转身之时,忽然明白“其实悲伤深处空无一物”.而我同样曾在暮色四合之时,遥望一江凌乱的艳光,努力想要看清那些被一生忧患蚕食得崎岖的、多孔的、年长的心灵.
我们都曾想爱过纸上虚拟的冒险,试图厘清我们出生之前岁月的纷繁肌理,对蚀刻一张张容颜的隐形之力,我们是何等不屑,又是何等畏惧.不屑的是,人生没有如果可言,笔下的世界却可以推翻重来,貌似比上帝更为自由的操控感,令我们如此着迷;畏惧的是,我们想要探寻的谜题,就算耗尽毕生,也未必有一个说得清楚的答案.
时光一泻千里,关山在前,故乡已远.寻找的意义,不在于答案,在乎过程.
还有,旅行.从稻城亚丁,到国境之南,从安纳托利亚高原的红色,到欧洲深冬的铅灰.你所想的,是从最荒凉的旅途中走出最繁华的风景来.那时的我,同样在陌生的蓝天之定摇摆徘徊,任由白日梦腾腾燃烧.
直到凌晨醒来,内心一片空白.
你说,这个时代,我们相爱便只是为了相爱,流浪也只是为了流浪本身.人世间,红尘外,我们总是喜好选择最远最少人问津的路,从来不问那条路有多远,哪怕尽头的风景,未必就比康庄大道来得更美好.活着,便是一世的行走,我们只不过是想多看这个缭乱寂寥的世界一眼.我们忘乎所以地记录与追求的,只不过是一次纯粹的感动.
等我们老去,想起午夜的维族赶车人,唱着“羊羔一样黑黑的眼睛,我愿为你献出生命”走过窗口,想起那悲凉的调子曾经唱得我们心如火烧,泪流满面.那时,我们会摸着自己的心口说,这一生,总算不虚此行.
当然,还有爱情.Remember,darling.你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,用各种语言反复祈祷,渴求一个深邃如井的拥抱.而我呢,偶尔写两句“平生总相误,只宜无情游”终究还是不甘心,还是会盼望,有朝一日,有个人对我说,跟我来,四周纵然天地茫茫,人世悠悠,我亦别无他路,唯有跟随.
不愿为任何人舍弃骄傲,又巴不得能为某个人放下矜持.孤独的人何其相似.
我自倾杯,君且随意,你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.只有年轻时才能这样不计得失,稀里糊涂地去爱,凭借生命最初的直觉,而不是尘世历练的心术去爱——爱一朵云、一片海、一个人.最害怕的不是时间,或是世情,怕的是一句抱歉——“不值得”,怕的是这一秒过去了,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时,怕的是从今往后,再不会爱得那么彻底、那么无私.
往事历历终虚化.一场闲愁罢了,早晚,再深的痛也会散作阶前雨、袖底风;早晚,海水会填平沙滩上所有的凹陷,风会吹熄最后一丝颤抖的火焰;早晚,我们都会从不懂柴米油盐的毛孩子,变成人情世故的老掌柜.
却还是不悔当初.三月桃花,两人一马,明日天涯.
所以我想,我是懂得你的.如你所言,哪怕理解是无数误解的巧合.你笑的时候,我隔着很远很远也能听见,哭的时候,我就安静地坐在你身边.
你就像世间另一个我:我们都曾像《哈姆.雷特》中的人物,无数次着了魔一般对自己说,“即便困在坚果壳中,我依然相信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”;曾经靠刺激伤痛、分泌眼泪来滋润笔端的干涩,用幻觉和臆想填补生命质地的稀薄;倔犟地想用几个简单的音节,覆盖世间的土地与潮汐,把夜空中澎湃的焰火,想象成一场自我的葬礼,癫狂,战栗、窃喜,哀鸣.
下笔重如泰山,现实轻如鸿毛.你说得对,除了活着本身之外,没有什么能够弥补活着的贫瘠,才华也不例外.夸大其词,不加约束,是年轻人的通病,必经之途何足畏惧?又何需羞愧?
《尘曲》——《神曲》,我爱这袒露的野心.野心这东西,当你扔有它时,以为它不过是日后自嘲的把柄,但只有失去它时才知道衰老已经降临.没有野心的写作者,是不值一提的.
我喜欢你这刚烈好胜决绝的脾气.当了八年记者,我见识过真正的淋漓健笔和洞察头脑,汗颜之余,我问自己,如果去做记者,是为了一种平等的错觉,那么如果你不是一个记者,你会在哪里,在做什么?
我想你也是,一定也问自己相同的问题,想一想,然后掉头不顾,继续前行,除了尽力做到最好,再不留回转的余地.而大多数人则会瞻前顾后,既怕庸碌又怕辛苦,我便是其中之一.
好在借由你,我看清自己,无论如何不甘心就此停下来.有时读着过去的文字,我会想,那个二十岁的我,之于今日的我,即使没有满意可方,即使有所微词甚至鄙夷,仍是心怀期待的.
唯有试过,才能安心,哪怕注定失败,才能走向真正洒脱.无憾,继而无畏.
但我最爱你的,是你依旧在文字里执着追寻生存、死亡、永恒、牺牲、宗教、信仰等等这些如今看来沉重过时的字眼的价值.忧伤的泪痕遮掩不了你对文学的虔诚和谦卑,对世事的传递和宽宥.你把自己关进黑暗的房间时,还念念不忘那些年幼的孩子们,提醒自己要给他们留一扇看得见风景和光明的窗.
你让我想起王蒙说过的一段话:“作家不是世界的审判官,也不是诅咒者,应该对世界充满兴趣,充满受,有善意.作家对世界来说,首先是一个感受者,是表达者,是世界的情人.”
我知道今时今日距离鲁迅以文学“疗治国民”的时代已经很远,但我依然坚信,“净化魂灵”“温润人心”当是一切好的艺术的使命.
有信念是多么好的一件事,信望爱三者,爱最大,望是桥梁,但信排第一.没有信念,这个世界不好的一面只会更加糟糕,好的一面则显得不堪一击.
至于你的缺点,我相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,我不想在遣词造句、风格意象之类的细枝末节上纠缠.我欣赏你说过的一句话,就这样写下去吧,哪怕现在很糟糕,一直写下去,总有一天会越来越好.知人论事,看本质,看方向,你一直在进步,这就对了.
那么,就好好写下去吧.不负此生,不负己心.别忘了那些倒下的树,白纸黑字,是它们的命换来的.
与此同时,我也由衷希望能有更多人,在急于表达对你的热爱或者厌弃之前,去认真尝试读懂一个真实的人.盲目的追随,廉价的吹嘘,永远比不上质朴的共鸣.一个仅供仰望的偶像,是极度危险的.读者最可怕的吝啬,不在于金钱或者赞美,而是时间与心灵.
我希望你的读者能做你的同路人,而不仅仅是所谓的“粉丝”.希望他人痛心平气和地看待你的每一次尝试,因为将来,你将致力于书写的,决不止是一曲悲歌,一声叹息而已.
时间也会是写作者及其作品的尽可能面对的最严峻的考验.《新约.希伯莱书》说:“凡是创造出来的东西,都要把它们震动;不堪震动的都要挪开,不怕震动的才能保留.”前途漫漫,“天才关”易过,名利关、骨气关、修养关,关关难捱.
人间正道是沧桑.
易曰:始于“乾”,终于“未济”,生生不息.
凡心所向,素履所往.生如逆旅,一苇以航.
愿梦想是大地之灯,祝福是最长的河.
二零一零年八月
郭珊